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干校记丨杜欣欣:我在五七干校当猪倌

杜欣欣 新三届 2019-06-06

老编的话:以1968年5月黑龙江柳河“五七干校”的成立为标志,今年是全国性“五七干校”运动50周年。新三届人以独立个体投身五七干校的恐为凤毛麟角,但追随父母下放五七干校的,则当为数不少。本号特辟“干校记”专栏,期待诸位朋友把自己的干校经历记录下来,在这个平台上与同龄人分享。我们也将选刊其他亲历者的干校回忆,完整勾勒那个啼笑皆非的大革文化命的时代。


作者简介

  

1969年的作者


        杜欣欣, 1954年生于重庆,在北京长大。1969年随母去东北下乡,之后当工人七年。1978年考入大学,1984年到美国留学,现居美国。曾出版过《恒河:从今世流向来生》(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 2007年),《此一去万水千山》(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2年)。

 

原题

牧 猪 记


 

我15岁那年,跟着母亲去了东北牡丹江宁安县的五七干校。


作者1971年在干校


1971年10月,黑龙江已是冰天雪地。半夜里,紧急集合的号声响起,我们都以为又是战备拉练,大伙全副武装,把能穿戴的都穿戴上了。男女老少哆哆嗦嗦地站在寒地里,有人小声地哄着哭闹的孩子。上面发了话,这次不是拉练,而是传达中央紧急重要文件,传达到县团级干部。


当晚,那些够级别的学员都去听文件,我们这些够不上级别的就回去睡觉。第二天,听完文件的那些人开始了长达数月的政治学习。学习文件和参加政治学习都要有一定级别,但又并非完全根据级别,至少我知道那些被打入另册的候补学员,即使够级别也不能恭听党中央的声音。


当干校的绝大多数人都在全时进行更重要事业的时候,人还是要吃饭的,猪羊牛马也有生存权。我们这些非干部就担当起喂人喂猪羊喂牛马的任务。记得领导说喂猪羊的任务很重要,否则“批林批陈”运动是不能进行到底的!于是我光荣地当起了猪倌。


我管理三个猪圈,两个圈是少年猪,一圈公猪。公猪的品种叫“大长白”,身长体大,需要放牧,而小猪只需喂食。每天两次,我从厨房的大灶上舀两铁桶煮熟的饲料,混入发酵饲料,挑到猪圈,倒入食槽里。三个圈需要挑三次。待猪吃完,再起圈清理。



挑着猪食,距离猪圈还有十来步远时,我就听到小猪崽们开始叫了,那叫声冲天,好像要杀了它们似的。这两圈小猪都是刚长了毛,还未催肥,精力旺盛极不安分。我一到圈前,还未放下饲料桶,它们就一拥而上,把头伸到猪食槽里。我被挤得无法倒猪食,一面呵斥,一面倒食,总有几只被浇得满脸开花。


一天,兽医跟我说有一口小猪不大对劲儿,要抓出来看看。我挑着猪食桶,走在前头,他跟在后面。走近头一个圈时,那窝猪如饿鬼般地冲上来。走到第二个圈,那些猪见我却像见了鬼,立刻四处逃散。真是太奇怪了。


此时兽医已锁定了目标,他进了猪圈,展开了一场人猪追逐战。那只目标小猪疯了似地跑,我们俩左围右堵,滚了一身泥巴,才抓住了它。我抱起它来一看,妈呀,这小猪的右腿上划了一条大三角口,猪皮搭拉下一大块,红肉毕露。原来它没命奔逃时,挂上木栏上的铁钉。兽医拿起粗针大线,如缝皮鞋似的,在头上趟趟针,也不给人家上麻药就缝起来,噌噌几下就缝好了。



当他缝猪皮的时候,我抱着小猪,安抚着它:“你怕什么?跑什么?看看,闹了这么一个大口子,这下可就踏实了。”兽医笑道:“它不可能不怕。”“为什么呢?”“因为我穿白大褂。”兽医说:“这窝猪从小多病,我常来打针灌药。所以它们一见这件白大褂就逃,即使好吃的也引诱不了。”


听着兽医的话,我突发奇想,何不也穿上白衣来喂食,对这帮少年饿鬼起阻吓作用。后来再一想,这根本不可行,起圈刨粪还不把白衣染成臭花袄。


虽然每天挑6担猪食并不轻省,可我宁愿干这活儿,也不愿刨粪起圈。天寒地冻时,猪粪尿结成厚冰。起圈抡起大镐,往冰粪上一砸,一个白点儿,冰花儿四溅。那冰花儿带着淡淡的赭红色,若不说是粪冰,其实还挺美丽的。猪粪冰花儿溅在头发上,抖一抖就掉了,可晚上回宿舍躺下,幽幽臭气,经久不散。粪冰溅在嘴里,咸咸的,倒也不是太臭。


有时费了半天劲儿,还是刨不下多少,如果再赶上冰碴儿溅进眼睛里,沙得生疼,涕泪交流,心头不由得火起。此时猪们早已识趣地躲得远远的,但还是免不了受我几脚:“谁让你们拉那么多,以后不许拉了。”踹过之后,我又不免动一分恻隐之心:自己不高兴,犯不上拿人家出气呀。


 

春天的草甸子,紫艳艳的马兰花开了,我和猪们都喜欢的出游季节到了。我一打开圈门,不用赶,“大长白”们就自动列队,向着春风吹绿的原野走去。它们骨架子很大,几乎齐腰。跟在猪队伍的后面,我也若猪一样地寻寻觅觅。它们边走边寻边吃,我边走边赶边采花草。放猪带给我很多快乐。


赶到草甸子上,我任猪们自由活动。只要它们在视线之内,我就坐在草地上做马兰花哨。我知道选用什么样的马兰,怎样做出响亮的哨子。可惜经年不做,这个技艺已经流失了。吹着马兰哨儿,我用五彩的花儿编成花环花蓝,我把花环献给我的猪们。不过它们不喜欢在耳朵上挂东西,一看我拿着花环走过去就尽量躲开,比较不能欣赏我的美意。


实在没什么可玩的了,我就躺在草地上呆想。此地没有念语录的嘶叫,也没有锄豆插秧比赛的喧嚣,更没有田头批斗会的烈焰。我和猪们相处得很好,我对它们体贴照顾。若地上能吃的只有薄雪盖住的豆秸草皮,它们会踌躇不前,我总是通情达理地少牧它们一会儿,多给点儿猪食。


猪们不会说我坏话,也不利用我,更不会去告密,给了我在其他地方找不到的安全感。望着蓝天白云和飞鸟,望着远山近草和肥猪,发着呆,真奢侈!



春天放猪有一个比较讨厌的事儿是猪发情。本来饲养场早就决定要劁掉一些不太优秀的“大长白”,以便它们能心无旁骛地专司长肉。后来不知为什么,却迟迟没有动手。所以在温美的日子里,“大长白”们很喜欢流连徘徊于路边,期待着艳遇。因为迟迟不见异性的倩影,闻不到猪小姐的香味儿,万般无奈之下,它们就会停止前进,和同性做出不雅的动作。这时,我得连呵斥带脚踹,制止它们当着妇女的面耍流氓。


我有八条大公猪,可放牧时,一般只有七条出行。那一只并非生病,也不是赖圈,而且它早已捷足先登地出了圈。这只猪通体洁白,后脊梁上长着一撮黑毛,所以我们叫它“一撮毛”。虽然它的体积和其他猪兄弟们一般的大小,看来也有一颗同样的猪心,可却非常地渴望自由,而且具有不安分的本领——它能跳过几乎与我等高的石砌圈墙,奔向广阔的天地。


一个早晨,我比平日稍早到猪圈。我看见“一撮毛”先后退几步,然后助跑,再跃起。当它飞跃石墙时,还轻轻地哼了一声,似乎在说“老猪我去也”。出圈后,它又一路小跑,很快就不见踪影。有趣的是,每当用餐时间,它又跳回圈里,心安理得又心满意足地享受着它的那一份。我一直想跟踪它,探出它的底细。可惜“光荣而重要的任务”在身,无法如愿。



干校附近的生产队家家养猪。有一户养了一头大种猪。据说这头种猪极其根正苗红,招得邻里四方的猪女非它不嫁。每次配种,猪妹儿被主人赶着,来到种猪户的院子里,不需要撮合拜堂,猪妹儿就会跑去找情郎。这时嫁女的一方就掏出两块钱作为陪嫁。一时事毕,种猪的主人,拿出两个生鸡蛋,夸喳一下敲开,喂进种猪的嘴里。看着它咕咚一声,吞了下去,主人在旁一边搓着手,一边疼爱地说:“为它补补身。”


我们的这位“一撮毛”,显然没有那只种猪的特权。然而,当它的猪兄猪弟们还在意淫的初级阶段时,它却能提前进入了小康,甚至步入更高级的阶段——弄出了好几窝野种。这还不算,有几位猪妹儿也是郎有情来妹有意,不再满意包办婚姻,对那大众情人不上感了。这会儿,我不说,你也能猜出来,本来要的是老子英雄儿好汉,可他家猪妹儿生出来的是打地洞的老鼠,你叫那女家如何不气。


 

终于“一撮毛”神秘而频繁的出走引来了严重的后果。生产队找上干校,干校找上我,责令我严厉管束一撮毛。领导说兹事体大,事关军民关系,不可等闲。领导的那个严肃劲儿和抓乱搞男女关系差不多。



那段时间,干校里碰巧也发生了几起“乱搞”事件。有一位随丈夫来干校的家属,其夫长期被派住远离干校的牧场。一个风高月黑夜,她的丈夫不期而至,将她与所恋逮个正着。这位阿姨从此被烙上了红字。在一个完全没有个人空间的集体中,要想”乱搞“必得费极大的心思避人耳目,还要具有非凡的胆量。那些“乱搞”的男女,真不如我们的“一撮毛”自由,它只要轻轻地那么一跃,就能潇洒而去而回,根本不怕它的同胞看见。


领导很严肃地要我为军民和谐作出贡献,但我却不开窍地替一撮毛辩护:“咱们一撮毛白白让他们得了一窝小猪崽子,不用给钱,也不用鸡蛋,有什么不好。”领导看着我顽冥不化,又一时找不到人来加高猪圈墙,此事也就不了了之。


我的“一撮毛”一如既往地跳出去约会,一如既往地沐浴在爱河里。爱过之后,它心安理得而又心满意足地享受着那一份猪食。时隔四十年,有时我还会忆起它跳起来,空中飞猪的样子。若它地下有知会感谢我吗?至少我没有剥夺它跳墙的自由,恋爱生崽儿的自由,让它留下了许许多多的小“一撮毛”。


虽然“一撮毛”的生平远不如王小波笔下的那只猪精彩,可是在这个世界上,那样特立独行的猪和人都十分稀缺!每念及此,我自觉相当幸运,遇到了“一撮毛”,也算是一只特立独行的猪吧!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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写于2002年,原载《温故》第七册

由作者提供本号推送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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